【HEMA與歷史】 我是你祖公，我比你厲害：大禹神話與法義劍術史的比老大亂鬥
上個禮拜，很多精神夏朝人對於課本裡沒有教大禹治水一事大受打擊，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先簡單講一下，雖然很多人期待找到夏朝，試圖把各種薄弱證據串接起來維繫夢想，但夏朝目前沒有任何合乎學術標準的證據。團長小時候就一直聽到「夏朝快要找到了」的傳聞，就像每隔十年都要說石油快用完一樣，但是目前看來，獵人順利完結的可能性顯著地比這兩者都高。
當然，即使找到了夏朝，也不代表大禹存在。大禹是一個神話人物，有著「老爸懷胎死後生，召喚應龍變福瑞，十年工地不回家，老婆震怒變石頭」之類神話人物標配特異功能，實在不能認真。
雖然不能排除有大禹粉是福瑞迷的可能，但有些人希望夏朝存在，並不是因為基於史學、考古或福瑞的愛好，而是單純覺得這樣可以把中國歷史又往前推個千年。然後，哈哈我比你老，你滿身菜味，一梯退十步，給我退到東非大裂谷。
這種其實還滿幼稚的比老行為，也不只是當代的現象，在我們鑽研的歷史歐洲武術（HEMA, Historical European Martial Arts）領域也發生過。那就是19世紀末法國和義大利劍術史的比老大亂鬥。
在19世紀晚期，劍術以及其他冷兵器武術在戰場的重要性持續下降，現代的運動擊劍也在逐漸發展。與此同時，歐洲各國都有人在整理歐洲的兵器武術史材料，然而正如我們提過，現代的嚴謹史學方法發展出來前，19世紀到20世紀的「史學研究」其實更多是貴族或富裕階級的娛樂活動，很多拍拍腦袋想到的結論現在看來都令人尷尬。
例如在法國擊劍家艾米爾·梅里尼亞克（Émile Mérignac）的著作《擊劍的歷史》（Histoire de l’escrime）便暗示，所謂的義大利式武術並不是義大利人自己發展出來的，而是跟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在義大利戰爭期間（Italian Wars，1494年至1559年），帶去的西班牙人學來。這種說法自然是讓義大利的武術史研究者十分不爽：你們法國人說我們的武術是學西班牙人的是個什麼意思？
義大利歷史學家埃米利奧·奧利奧里（Emilio Orioli）和劍術作家雅各波·傑利（Jacopo Gelli）便是其中反對的要角。他們反駁道：早在查理五世來到義大利的一百年前，偉大的波隆納城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武術大師，任教於波隆那大學的達迪教授（Professor Filippo Dardi, 生於14世紀晚期，死於1464年）。我們比你老一百年啦！我們絕對不是學西班牙人的！
這個故事繞回到了全世界最古老的大學城波隆那頭上了。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波隆那不僅以法學和自由藝等學科聞名，同時是知名的兵器術和馬術重鎮，一堆人專門留學來這學武術。這倒是有很多史料能證明。
如果事情只進行到舉出達迪教授這個歷史人物和中世紀波隆那大學以國際武術留學聞名，這便算是於史有據的反駁。但只是舉出達迪教授這個人物，義大利的武術史學者還覺得不夠，他們非常努力的連連看，把之後所有的波隆那大師都連上達迪教授。盧卡（Guido Antonio di Luca）大師大概比達迪教授晚一個世代，他一定是達迪教授的徒弟！達迪教授過世的時候，他的武術學院一定就是傳給了盧卡大師經營！如此重複，每個波隆那武術大師都毫無根據的串上了達迪教授。
這個創造譜系的目的不是別的，就是希望讓法國佬找不到突破口：
我們的大師都是一脈相傳，絕對，肯定，百分之百，不可能跟西班牙人學武術啦！
現在回頭看，這個法義比老論戰其實很好笑，吵到後來不是在根據史料跟證據討論，只是在爭個面子而已，好像比較老就更厲害一樣。純論史料，義大利武術肯定不是查理五世時代傳進去的，但波隆那傳統的武術大師們之間的關係也幾乎沒有直接證據。
在台灣HEMA圈也發生過類似的案例，數年前歐美有個考古團隊請了美國練德式武術的HEMA教練協助研究青銅時代的古兵器，發現青銅時代晚期不列顛的劍盾術歷經一次風格轉變：原本不列顛人不會用劍偏斜(displace，德文為versezten，一種非常泛用的兵器技法)對手兵器，但在那之後的青銅劍開始出現偏斜技法留下的痕跡。
台灣這邊就有個練德式武術的人，開始大肆宣傳「德式武術的技巧可以追溯到3000年前的青銅時代，我們德劍好棒棒」，這個事件現在被圈內稱為「青銅德劍」，算是我們圈內近年第二好笑的事情。（第一好笑是有人用HEMA俱樂部掩護邪教經營被抓包，成為全球第一個司法認證的HEMA邪教主，被傳到英文圈嘲笑，這個有機會再講。）
想要宣稱自己比別人老，自己的「血脈」可以上溯到天地初開，覺得這樣很有面子，是人類常有的一種思維偏誤，但這並不是一個良好的習慣。硬要在沒有證據下宣稱大禹存在、硬要把波隆那大師們串成粽子，或是吹噓青銅德劍，都是相同的問題。還是應該要盡量避免以上這種問題，才能健康快樂的成長，變成福瑞控倒還好，養成吹牛習慣就不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