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武的孩子不會變壞 — 武術書與自由市的尚武文化
作者Author：王人俊Ralph Wang
在15~16世紀日耳曼地區是神聖羅馬帝國（Holy Roman Empire）的核心，帝國境內散布著一些自治城市，稱作帝國自由市（Freie und Reichsstädte）。帝國市和自由市最早曾是兩種不同的制度，但是到了15~16世紀，兩者的權利義務已經沒太大的區別。
理論上，帝國自由市只需要向神聖羅馬皇帝負責，在最低限度上做到納稅與提供兵源。實務上，這兩種義務很少被啟動。帝國自由市擁有自己的內政與外交權力，尤其重要的是獨立的高級司法權，也就是鮮血司法權（Blutgerichtsbarkeit）：可以不經皇帝或貴族許可，自行處死任何人。
擁有「帝國自由市」這樣的頭銜，並不意味著高枕無憂。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一紙赦令並不能保護帝國自由市的獨立。周邊的貴族，敵對的市鎮都有動機要讓自由市失去獨立地位，尤其是因為帝國自由市取得獨立地位，而財源大受打擊的人。
帝國自由市數量總是在不斷的增減中，依賴巧妙的聯盟、勇敢的市民與審慎的判斷求生。通過試煉的城市生存下來，而被淘汰的則重新成為附庸。與簡化的歷史敘事中，聰明的新興中產商會透過商業和貸款玩弄愚蠢的封建貴族，輕鬆拿到自治權的故事不同，帝國自由市的歷史寫滿了鮮血與衝突的篇章，赦令中承諾的自由與特權，基石仍是市民的武力。
學習騎士的技藝 遠離壞朋友
由於武力與自由市的獨立息息相關，使用武裝力量的能力也成了15、16世紀日耳曼城市公民權的根本。
市民被鼓勵進行武術訓練以增進市鎮的防禦能力，以及培養男性的美德。由於這種文化，產生了各種武術書（Fechtbuch）。人們提倡以武術訓練來使年輕人遠離罪惡的消遣（sinful pastimes），學習操作武器，成為城市裡負責任的成年人。
戰鬥書描繪了日耳曼自由市的軍事文化，混合了價值教育、公民權以及男性認同，戰鬥的技術經常被稱為「騎士的技藝」而讚頌。
當然，帝國自由市的市民不可能人人都是貴族和騎士，所謂的「騎士的技藝」，事實上是成為了防衛主力的市民們，也學著過去的騎士一樣，以尚武精神為榮。
在15世紀中葉，古騰堡出版了金屬活字印刷的聖經，標誌了知識傳播的新時代。到了16世紀武術書也由手抄本，逐漸演變成印刷書。安德烈．包亨費恩特（ Andre Paurenfeyndt ）在1516年出版的《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 （Ergrundung Ritterlicher Kunst der Fechterey），是現存最早的印刷本武術書。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一窺當年的社會風氣。
依照 Andre Paurenfeyndt 的自述，他原本是為教廷主教們工作的衛隊成員，同時也是個自由武者（Freifechter, 註1）。在年老之際，他決定寫下關於騎士技藝的紀錄，讓容易受影響的年輕人每日練習，遠離賭博、放蕩和壞朋友。
雖然說是騎士的技藝 但大家都是步兵
《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強調該書不是針對有長年練習經驗的武者，而是年輕的學生。全書分成三個章節，分別是長劍、日耳曼刀，以及長棍。另外，在三個章節前還有「給新手武者的12個原則」（Twelve Rules for the Beginning Fencer），簡單的概括兵器格鬥的基本重點。（註2）
《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的內容讓我們看到時代的改變的痕跡。
手抄本武術書針對的對象，多半是已經受過良好訓練的戰士，這些抄本多是些輔助資料，戰士更依賴專門教練的現場示範教學。而到了早期印刷本武術書的時代，則開始鎖定年輕人為對象。
手抄本武術書與印刷本武術書的內容特色也不盡相同。例如，在15世紀中葉的手抄本Cod. 44.A.8中，包含了步戰與馬上劍術、步戰與馬上槍術、步戰與馬上角力，以及裝甲槍術與裝甲劍術等格鬥技巧。理論上，這些武術書是屬於披甲戰士（man-at-arms，註3）的作戰技巧。
而到了《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的時代，其包含的項目轉變為長劍、日耳曼單手刀、長棍。另外，該書也表明他教的是一個泛用型的基礎多兵器系統，長劍可套用在所有的雙手刀劍，日耳曼刀套用於各類單手兵器，而長棍則可套用長槍、戟、大槍等長柄兵器。
從《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的兵器項目可以看得出來，雖然Andre Paurenfeyndt也說他教的是「騎士的技藝」，但是他教的其實更接近文藝復興時代的步兵戰鬥技巧，而步兵也正是大多數日耳曼市鎮公民軍的組成部分。
戰場仍是槍戟、弓弩以及槍砲主導的世界
這邊要補充一點，雖然在現代的HEMA練習上，最常見的是刀劍類兵器，但是戰爭中主要的武器是投射武器和長柄武器。在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的許多武術書都包含了多種兵器，而描述人們實際練習武藝的圖畫，也經常強調人們在同一個場地練習長兵器、刀劍以及匕首等。
因此當我們說「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時期的自由市鼓勵市民習武」時，你不應該想像他們都在練劍，期待自己在戰場上當個引領風騷的劍客。事實上，現代留下了很多自由市的統計資料，市民各自有自己分配或認領的兵種，紀錄的是各種投射武器或長柄武器，而不是他們選擇使用長劍、禮劍或日耳曼刀做隨身武器。
「公民就是拿起武器保護家園的人」
《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廣受歡迎，多次再版。Christian Egenolff 在1531年出版了《古代武者的精湛技藝》（Der Allten Fechter gründtliche Kunst），這本書是其中最重要的重製版，追加了一些補充內容，例如增補了許多日耳曼單手刀、匕首、劍與小盾和摔角技術。
這些印刷武術書都強調訓練作戰對體能與道德培養的好處。Paurenfeyndt強調作戰訓練可以年輕人遠離惡習；而Egenolff則在書中讚揚「戰鬥訓練的通用教育價值」，武術訓練可以「調和年輕人熾熱的熱情」，讓他們的舉止更加靈巧。 Egenolff 在重製版中花了數頁的篇幅，將練習武藝，用以培養年輕人的美德的方法上溯到古羅馬時代，強調這是自古以來培養高貴品德的方法。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們喜歡強調古典時代的遺產。在一定程度上，文藝復興時代的自由市把他們想像成古希臘羅馬的城邦的繼承者，市民就像這些古代城邦的公民一樣，捍衛他們的自由。印刷武術書中的敘述反應了這種理想，也反應了自由市在那個時代，以武力捍衛自己獨立的艱辛與榮譽。
本文是Miente Pietersma在2021年11月12日、13日的研討會上的簡報《早期印刷的擊劍手冊中的技能訓練、美德獲取、身體特徵和道德提升，1450–1550》（Training skills, acquiring virtues, bodily traits and moral improvement in early printed fencing manuals, 1450–1550）的簡單介紹。針對不熟悉這個主題的讀者，做了一些增補。
註釋：
註1：在我們之前的文章《什麼是Feder？一種因為誤會得到美麗名字的練習劍》中曾經介紹過「自由武者會」這個武術行會，但我們不能完全肯定 Andre Paurenfeyndt 自稱的自由武者身分，是否代表他是這個行會的成員。
技術上來說，Freifechter von der Feder zum Greifenfels（來自格拉芬費爾斯的羽毛之自由武者會）要到1570年才正式成立，但有很多資料顯示，自由武者更早便與聖馬可兄弟會有競爭關係，但自由武者是個組織，還是所有不受聖馬可兄弟會管轄，但又有一定實力的武者統稱，並不確定。但在 Andre Paurenfeyndt 書中的敘述來看，要成為被認可的自由武者要經過宣誓程序，所以即使當時沒有形成行會，最少自由武者間有某種圈內的認證機制存在。
註2：在附錄部分，《兵器格鬥的騎士技藝基礎》還有放入 Andre Lignitzer 的匕首術（Dagger）和劍與小圓盾術（Sword & Buckler），但沒算入該書前言提到的三個章節之一。
註3：披甲戰士（Man-at-arms）是指中世紀中期到文藝復興時期，可以負擔盔甲，作為重裝騎兵作戰的戰士，他們不一定是騎士或其他貴族，也可能是富裕的中產階級或地主。所有的騎士都是披甲戰士，但披甲戰士不一定是騎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