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us Hector Mair：一個叛國的貪腐老人與他的武術遺產

Aug 23, 2022

作者Author: 曹臻Jane Tsao, 王人俊 Ralph Wang

虧空國防預算貪腐老人被吊死

1579年12月10日，一位62歲的老人於神聖羅馬帝國自由市奧古斯堡（Augsburg）的嚴冬中，在憤怒的官員與市民的見證下被吊死，在他死前，他的家屬盡了一切的努力。首先他們請求市議會允許他將功折罪，到前線去對抗土耳其人，但遭到市議會拒絕；接著他們請求讓他被劍斬首光榮地處死，而不是像個小偷一樣被吊死，但市議會同樣沒有答應，最後老人的家屬只能向曾經贊助（註1）過他的巴伐利亞公爵威廉五世（Wilhelm V）求助，請求公爵介入，憤怒的市議會於是提早了處決他的時間，在公爵來得及回應前，處死了犯人。

這位62歲的老人，名叫Paulus Hector Mair（包路斯·赫克托·邁爾，以下簡稱Mair），生前長達42年擔任奧古斯堡的各種公職，包括軍需官與財政官，因挪用公款被發現而被處死。

由於Mair貪汙屬於惡性重大的犯罪事件，他被吊死的事件還在奧古斯堡留下了專門的紀錄和插畫，供後代子孫瞻仰。來源：Wiktenauer

根據當時的法庭資料，Mair貪汙的金額，推估高達32,000至40,000帝國盾（guilder），當時一名合格的木匠，年收入是45帝國盾，所以換算成現代標準，假設一名木工師傅的年收入是60萬新台幣，那麼Mair貪汙的金額，相當於驚人的4.6億至5.75億新台幣，而奧古斯堡只是個人口數萬的小城。也難怪奧古斯堡的市議員與市民會如此憤怒，執意要將他處死。

而這些市議會成員與市民怎麼也不會想到，400多年後的21世紀，Mair這個貪腐老人，會因為挪用公款，在網路世界被眾多歷史歐洲武術（Historical European Martial Art，簡稱HEMA）練習者，戲稱為HEMA界的主保聖人（patron saint）。

Paulus Hector Mair是誰？

Mair到底是誰？有些文章將他形容為武術大師（fencing master)，但這樣的說法有待商榷，因為他並沒有自己獨創的武術見解，似乎也沒有取得相關的同行認證。

Mair於1517年出生在神聖羅馬帝國自由市奧古斯堡的貴族家庭，雖然他的個人實力不明，但根據當時的習慣，他年少時應該在奧古斯堡的武術公會受過相當程度的武術訓練，進而對武術抄本產生濃厚的興趣。

由於出身紳貴家族，Mair很早就開始擔任公職，在奧古斯堡市議會擔任秘書，後來又在24歲（1541）成為奧古斯堡財政官，後來又在1545年成為配給官（Master of Rations）。

奧古斯堡1521的版畫，Mair就成長在這座帝國自由市的紳貴家庭中。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Mair的具體武術訓練背景，沒有明確的歷史資料，但根據當時神聖羅馬帝國自由市的法規，身為市民他有服兵役的義務，由於他的富裕出身，他擔任的應該是騎兵。同時，他還熱衷於收集武術抄本以及其他軍事相關文獻。

而且就如同同時代武術大師Joachim Meyer，身處於文藝復興時代的Mair，對於中世紀傳統武術逐漸式微的趨勢感到十分惋惜，他們認為，修習刀劍、鎧甲戰、馬術等技術不只是培養武藝，也能幫助男子成為社區中人格健全的成人。

不過他的作法與Joachim Meyer截然不同，作為一名公認的武術大師，Joachim Meyer致力於將傳統的武術系統更新，將當時流行的武器與軍事訓練融入書中，而Mair的作法就比較沒創意、簡單粗暴一點，他花了大量「不是他的」金錢，購買古董武術抄本，還特別請畫師，把抄本「升級」成精美的「重製版」！

從1540年代開始，Mair出資，重繪了大量日耳曼武術抄本，而且為了如實重現資料中的技巧，他還特別請了兩位奧古斯堡的武者來當畫師的模特兒，而且在語言編輯上還精益求精，抄本從最初的早期新高地德語（Early New High German，MSS Dresden C.93/C.94），到中期改用高雅的中世紀拉丁語（Cod.icon. 393），後來還更費力地用德語、拉丁語雙語編輯（Cod. 10825/10826），而這一切的龐大花費，除了從他的家產來支付外，後來更是從他擔任配給官、財政官中撈來的油水支應，前前後後耗費了至少4年才完成。

Mair工作的價值

Mair的投入，為當時的日耳曼武術遺產，做了詳盡且全面的匯編，重製後的抄本總共分為兩大卷，包含16本專書，項目包括日耳曼長劍、杜薩克刀（Dussack）、長棍、長槍（Pike）、戟（Halberd）、大鐮刀（Scythe）、小鐮刀（Sickle）、無甲格鬥、匕首、細劍、戰斧、馬上比武、決鬥審判等等。

Mair書中出現的大鐮刀術和小鐮刀術。儘管我們並不確定這兩種技術是否有實際應用紀錄，不少研究者主張這可能只是當時武術家對奇門武器的純粹興趣。但沒有Mair的紀錄，我們不會知道這種武術的存在，也無從研究、討論和還原。來源：Wiktenauer

換句話說，雖然Mair沒有自身原創的內容，但仍然為日耳曼武術系統保存了珍貴且詳盡的資料，特別是，由於日耳曼武術系統的文獻，一般而比較為零散，Mair系統化的整理，也讓後世在研究日耳曼武術時，得以更方面地進行統整的比較。

此外，他也為後世留下許多其他文獻中難以找到的資料，例如大鐮刀與小鐮刀的戰鬥技巧；特別找人來重繪插圖，也讓許多圖解不甚明確的中世紀抄本更容易被後人理解，更從反向提醒讀者：中世紀抄本中的插圖，不一定總是正確的。

經過Mair重繪的劍術抄本插圖，左側的原圖的施招者無論站姿、身體結構或發力方式都是不合理的，想照圖片的姿勢重現這招幾乎不可行，因此原圖只能視為輔助文字敘述的一種抽象指引；右側是Mair找來武術家與熟悉透視法的藝術家重繪的版本，可以看出是非常正常的角力動作。來源：Wiktenauer

是偉大的編修者，還是人人唾棄的貪汙犯？

如果我們只看Mair對日耳曼武術系統整理的貢獻，那麼或許很難理解當時奧古斯堡的人民執意處死他的憤慨。但事實上，對武術的興趣只佔Mair生活中的一小部份，從青年時代開始，他就過著奢侈享樂，入不敷出的生活，後來還因為財務窘迫，而賣掉自己整理完成的拉丁文抄本，甚至靠挪用公款來維持嬌奢淫逸的習慣。

根據奧古斯堡清查、拍賣Mair財產的清冊，Mair武術相關的收藏中，除了抄本、書籍外，還包括至少29把劍，且多數劍首都有以銀裝飾，種類包括單手劍、長劍、至少一把巨劍（zweihander）、多把細劍(Rapier)、三對練習劍、六把「黃色日耳曼刀」、至少七把十字弓、至少一對手槍、三套完整盔甲、至少兩把「舊的」硬頭錘（mace）、13件武裝衣（arming garments）、二件鎖子甲、一頂舊頭盔、六頂攻城頭盔（siege helmets）以及兩副「舊、破損」盔甲，以及其他雖然「舊」但仍然「整潔、完好」的不成套盔甲……而其中最獵奇的，則是一顆被稱為「舊義大利炮彈」（old Italian ball）的加農炮炮彈。

這樣的情況一直維持到1579年，也就是在他開始擔任公職40餘年後，才被憤怒的同僚向市議會揭發，而且由於貪汙的數額巨大，在徹底調查他過去數十年來的帳目後，Mair隨即遭到逮捕、受審，並且被迅速判處死刑，而他耗費鉅資購買、編輯、重繪的武術抄本，也全數被繳獲拍賣，以彌補Mair挪用城市公款所欠下的債務。

而Mair為後世HEMA究研所做出的最大貢獻便在於此：他廣泛收購流傳於市面上的各種武術抄本，且完整、有系統整理並重繪了，對於後世研究日耳曼武術傳統提供了極大的助益。在他的財產被查扣後，16世紀權傾一時的日耳曼銀行豪族富格爾家族（Fugger family）買下了他的抄本收藏，後來留存於奧古斯堡大學圖書館中流傳至今。

Mair與HEMA之間的故事，到這裡就算是講完了，但在1579年的冬季，這位貪腐老人挪用公款罪證確鑿後，另一場關於他應該「怎麼死」的法律攻防大戰才正要開打！

帶領富格爾家族走向財富與權力巔峰的雅各布·富格爾（Jakob Fugger, 1459 — 1525），肖像畫由北方文藝復興大師阿爾布雷希特·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 — 1528）繪製。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斬首勝於吊死：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律觀

Mair是因為貪污鉅款而被判死刑，無庸置疑他就是就是個竊賊，為世人所不齒。在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竊盜被視為特別卑劣的犯行之一，這也是為何法庭判決他應該被吊死的原因。而早在判決結果決定前，他的家人便開始四處奔走，希望他的刑罰能夠被改為較「榮譽」的「流放至前線對抗土耳其人」或是被「斬首」等方式，這裡可以體現我們經常提到的歐洲尚武文化。

在西方的自由市中，公民或自由人，即使不是貴族，也仍然要使用武器保衛家園或自己人。因此如果一個公民必須被處死，概念上會希望自己「像個戰士一樣死在刀劍下」，而不是牲畜或奴隸一樣被雙手反綁，掛上絞刑架。

而「流放到前線去對抗土耳其人」，其實就是要受刑人死在前線，不要回來了。尤其是以Mair受審的年紀，更是絕無生還可能。這個背後的思路也與「斬首比吊死榮譽」一樣：公民即戰士，可以手持武器死在戰場上，比起沒有辦法反抗的斬首好。而可以斬首死在刀劍下，又好過被當牲畜一樣的吊死「高尚」一些。

斬首比較榮譽，是保留給那些必須被處死但榮譽無損的人。一個人如果逃脫不了死罪，他也會希望為自己爭取比較體面的死法。然而正因為Mair是貪汙犯，是個竊賊，他沒有權力「享受」這種死法，而比斬首更體面的流放去前線，就更不可能了。

國法不容干涉通敵叛國罪加一等

奧古斯堡是個帝國自由市，擁有高級司法權（Blutgerichtsbarkeit，字面意義是血之正義或血之法院）。意思是說，奧古斯堡可以不經過其他貴族、甚至不經過皇帝許可，便處決罪犯。

高級司法權是自由市自治的核心，而請求巴伐利亞公爵干預Mair的審判，可以說是侵犯了自由市最根本的基石。甚至可以說，在請求巴伐利亞公爵干預前，Mair可能還有一線生機，而Mair的家屬選擇了「錯誤的訴訟策略」，那麼Mair就非死不可了。

奧古斯堡距離巴伐利亞的首府慕尼黑只有短短50公里之遙，在強鄰的威脅下，維持自治相當不易。

而更為嚴重的是，16世紀的歐洲正陷於嚴重的新、舊教衝突之中，奧古斯堡作為商業發達的自由市，直到1555年神聖羅馬市國皇帝查里五世（Karl V）率領帝國諸王公在奧古斯堡簽署《奧古斯堡合約》（Augsburger Reichs- und Religionsfrieden）前，一直處於宗教紛爭之中，直到合約簽署後，新、舊教之間的衝突才較為緩和。

巴伐利亞公爵威廉五世（Wilhelm V, Duke of Bavaria, 1548–1626）。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奧古斯堡合約》所遵循的原則是「教隨君定」，也就是在各個城市、諸侯國裏，該諸侯國的君王信仰甚麼教派，臣民就必須追隨君王的信仰，而奧古斯堡作為帝國自由市，則有權力決定自身是否施行宗教寬容政策；值得一提的是，奧古斯堡是歐洲重要的銀產地，銀工藝產業極為發達，而銀匠在16世紀多半信仰新教，因此城市施行宗教寬容政策，等於是在保障自身的經濟的命脈與立國的基礎。

正如我們曾經提過的，帝國自由市並不是拿到赦令就高枕無憂。當地的貴族總是會嘗試將自由市重新變回自己的屬地，這也正是巴伐利亞公爵和奧古斯堡的關係。歷代巴伐利亞公爵一直宣稱擁有奧古斯堡主權，奧古斯堡是「巴伐利亞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更糟的是，時任巴伐利亞公爵威廉五世，是個迫害新教徒不遺餘力的君主，在他的統治下，所有非天主教徒均被迫離開巴伐利亞，前往他處謀生。Mair的家屬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選擇向宣稱擁有奧古斯堡主權的威廉五世尋求司法干預，無疑是犯了奧古斯堡的大忌！

《奧古斯堡合約》（Augsburger Reichs- und Religionsfrieden）提出教隨君定原則，是第一部允許新舊教徒並存於日耳曼土地上的合約。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Mair之死？

奧古斯堡是個帝國自由市（Freie und Reichsstädte），除了理論上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各種直屬義務外，帝國自由市不臣屬於任何貴族。帝國自由市可以自己發動戰爭、有自己的外交與結盟關係，幾乎是一個獨立的迷你國家。

Paulus Hector Mair的職務，用現代人方便理解的方式，便相當於一個獨立迷你國家的財政部長以及軍糧後勤部門的主管。他利用職務之便，貪污了4.6億至5.76億新台幣。

雖然HEMA圈會開玩笑指稱「Mair是HEMA的主保聖人（patron saint）」、「為HEMA犧牲的聖徒」等，但這都只是玩笑話，不能當真。單純兵器收藏或印製武術書，並不需要貪污到5.76億新台幣。Mair的武器收藏雖然豐富，而且顯然對他私人生活有重要意義，但只佔了他家一樓的兩個小房間而已。在Mair的沒收財產清冊裡，只佔微不足道的一小段。

這些東西，雖然對現代不需要考慮實際應用需求的HEMA圈而言很有研究價值，但對當時有實際軍事需求的奧古斯堡市而言，多半都是些過時的玩意。

Mair整理的甲冑步戰抄本插圖，雖然十分精美，對現代人很有研究價值。對於16世紀中葉的奧古斯堡市的軍事需求來說，可以說是非常過時而無用的東西。來源：Wiktenauer

Paulus Hector Mair貪污，其實主要是為了自己的奢侈享受，以及為了讓自己的家族向上爬升，巴結各種權貴富豪。

Mair主力巴結的對象，包括接續義大利梅蒂奇（Medici）家族，在16世紀權傾一時的日耳曼銀行豪族富格爾家族（Fugger family）；而Mair認罪並被判死刑時，甚至試圖找巴伐利亞公爵對市議會的施壓，也可以看出Mair的社交範圍有多麼的廣闊。

可以打個比方：假如2022年的當代，爆出財政部或國防部高官利用職務之便，貪污國家預算數億至數十億新台幣，用來巴結各種富豪以及政客，跟外國政要關係良好。當貪污案爆發後，家屬甚至試圖聯繫關係緊張的敵國元首干涉審判。

當法院開始抄沒貪污官員的家產來填補虧空財政時，大家發現他是個19世紀軍武宅，在幾個房間裡面，放滿了用貪污的零頭，蒐羅來的各種19世紀大砲、長短步槍、亂七八糟的軍品，以及一枚南北戰爭的加農砲砲彈。而且根據他的帳冊，此人過去還花了一堆錢（貪污來的），辦19世紀軍裝cosplay大賽、19世紀刺槍術比賽，以及印製大量《精裝本19世紀各國陸軍刺槍術教範【重製版】》（還特別找了頂尖攝影團隊與兩位知名退役特戰隊教官擺拍喔>o^//）。

面對這樣一位對古代軍事文化充滿熱情，與敵國元首關係良好的貪汙老人，你覺得應該：